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排灣部落裡的客庄醫生


問題向來沒那麼簡單,聽見問題,深入追問前因後果,精確鑑別診斷,再衛教敦促恢復健康,武潭部落的家醫聽診器相信,這能夠解決八成的門診病灶;再往深處聆聽,可以聽見醫病的信任感,還可以聽見痊癒的笑聲。


武潭部落,你今天還好嗎?

:pai qiladju(請坐!)

:tjialj(醫生,我肚子疼。)


幸好診所裡的護士都是排灣部落的孩子,靠她們翻譯,葉明勳醫師聽得懂病人哪裡不舒服,在山裡待了23年,耳濡目染也逐漸學會簡單的排灣族語問候,和基本症狀、部位單字,接著他解釋要幫病人驗肝功能。


Maljimalji. Djavadavay(謝謝醫生,辛苦了。)

Galjuanga(小心慢走。)


來自新埤客庄醫生的葉明勳,初來到泰武時人生地不熟,還好武潭部落不算太深山,距離內埔、萬巒、竹田客家庄不遠,至於更深的山地鄉武潭部落,醫病關係還需要時間慢慢來。


畢竟病人要把身體交給醫生,部落耆老懷抱出生滿月的小孫子走進診所,看診前會默唸禱告,祈禱治療奏效,看診結束後也禱告謝天,相信主引領的醫生是適合的,「一來一往的對話才有信任感。」葉明勳淡定地說,看診要敘述病人的主訴,一一解答疑難雜症、傳達衛教概念。



身體健康好轉了,病人就再多信任醫生一分。

葉明勳診所剛開業時,還沒什麼病人,他表定看診到晚上八點半,下午診偶爾可以抽空追蹤病人病情,心裡掛念幾位病人不放心,還騎車繞到病人家裡探視。久而久之,山地鄉慢慢熟悉這位平地來的客家醫生。


病人在脆弱時特別依賴某種寄託,所以山地原鄉總是輕聲喚著,屏東基督教醫院是「我們的醫院」,尋求信仰的心靈安定,感覺離三地門的家很近,許多山地姑娘在醫院當護理師,而葉明勳這位客家醫生也是來自屏東基督教醫院。


他在屏東基督教醫院的家醫科,當時醫院剛成立原住民特別門診,義診車每周下鄉巡迴來義、泰武、瑪家、三地門等部落,把需要看病的患者載來醫院,而葉明勳要輪值看診,開始認識以前全然陌生的病人們,也才知道泰武在哪裡、來義在哪裡。


是惦記偏鄉醫療資源缺乏才來泰武開業?「哈哈!大概很少人會這樣想。」葉明勳沒想那麼美好,不敢說是仿效史懷哲醫生,胸懷什麼「人道大愛」遠大理想情操,他有一家妻小要照顧,他也兜兜轉轉考慮過萬巒鄉、長治香揚村、潭頭村、三地門鄉賽嘉村,泰武鄉只有衛生所,他心想,應該會需要一間診所吧?


否則部落裡的人們犯慢性病,只能勉強去衛生所,再嚴重一點的急症、注射預防針,寧可到平地醫院就診。


大武山腳下,早已經習慣長途跋涉到醫院看診,「騎摩托車下山20分鐘很快、很近。」


當時泰武鄉沒有牙醫師,萬巒鄉有一位,再遠就得跑到潮州、內埔。就算牙齒再疼,也要預約排隊慢慢等,更別提大武深山裡舊泰武部落的人們了。


在葉明勳初來乍到時,泰武鄉部落就這條蜿蜒大路,附近沒什麼人煙。


大醫院的醫師也要練習捲起袖子,張羅診間以外的庶務雜事,小至紗布棉花的庫存盤點,拮据衡量買個超音波儀器得花30幾萬,那時他家裡兩個孩子出生,葉明勳隻身一人往返山上、山下。反倒是醫生娘更豁達,「反正就當成在部落行醫兩年吧!」


醫生娘照顧家裡,也照顧泰武鄉唯一的診所。那時候,泰武鄉還沒有消防分隊救護車,急症救護都要靠內埔、佳佐支援送醫,葉明勳診間裡有位病人胸悶,心電圖呈現急性冠狀動脈的前兆,必須緊急送醫,沒時間再等救護車來,醫生娘二話不說飆車載病人送醫。


大武山上的部落人們如果病了,真的離醫生好遠。醫院診療車到不了的深山,就讓救護車載,再更深處的話,還有部落長老教會的福音車載,福音車載生病的人到醫院急診,心急如焚的家屬圍著病床祈禱。


由於深深知道福音車是重要的依靠,葉明勳在診所開業之初,義無反顧捐贈一輛得利卡福音車給武潭長老教會。


後來在屏東伯大尼育幼院院訊得知,育幼院福音車也老舊、常常故障,但育幼院裡身心障礙、蒙古症的院童卻又不能沒有福音車載,殘疾的院童常常得踉踉蹌蹌合力推動拋錨的福音車,「心裡莫名有股悸動糾結。」於是,和醫生娘商量,省一點,應該勉強可以再捐一輛福音車。


「感恩還有能力做。」醫生和醫生娘各自默默地想。


後來某天,葉明勳一如既往,從診所沿著沿山公路開,路口沒有紅綠燈、閃光燈號,兩旁種滿檳榔樹,車頭若非緩緩探出去,根本看不見左右來車。他想到沿山公路常有車禍死傷事故,還能做些什麼?就在路口裝置轉角鏡吧。陸續在萬安村,馬士部落,佳平村,武潭村,平和村入口豎立轉角鏡,直到這幾年有紅綠燈,才功成身退。


車停好,葉明勳沿武潭國小附設幼兒園走,欄杆不夠高,不遠處的武潭國小,樓梯扶手好像不太夠。想到學生雨天走樓梯可能滑倒、被龜裂瓷磚割傷,或孩子遊戲時容易摔出欄杆外,不由得突然心驚膽顫,他只想趕緊聯絡校長、鐵工,加強扶手和欄杆高度,點上太陽能自動照明燈才稍微安心。


走著、走著,他又路過武潭活動廣場,公廁衛生髒亂不堪,蚊蠅揮之不去,乾脆和村長及社區發展協會討論,由他全額贊助重整廁所,新增加女廁一間,無障礙廁所一間,以及四座男生小便池。


就連診所門口水溝蓋上生鏽外露的鐵片,葉明勳都擔心路人跌倒受傷。這些修路點燈不是該由「大人」來操心嗎?連醫生娘都有點納悶。葉明勳的邏輯很簡單直接,「這條路我天天走,舉手之勞又能省去繁瑣程序,那就我來做吧!不想等到憾事發生再來後悔。」


看見問題,忽視就是一種冷漠。與其只能等待,等待計畫經費,等待改變遙遙無期,做就對了,開心就好,醫生的工作還是照顧好病人。


所以當他發現許多萬巒的老人家,拄著崎嶇變形的竹子、樹枝、拖把當拐杖,一跛一跛來診所看診,不符合人體工學,很明顯根本沒辦法握緊使力,容易重心不穩滑倒,葉明勳又忍不住操煩了,掏腰包贈送1,200支拐杖,分頭發送附近各個村子,甚至門診瞥見拐杖頭磨損不堪使用,他還免費更換拐杖頭,就怕老人家拐杖不穩滑倒危險。


「明明看見問題存在,如果沒去解決,萬一有人因此受傷,一定會難過,想說如果有多做一點的話……。」


有傷病,人們理所當然會找醫生。而身為醫生,是不是無法冷漠地忽視病癥?葉明勳很清楚認知家醫本業,醫生就只是在照顧健康,無論是診療、醫療用藥、衛教,都在減緩步入危險的機會,防範治療於發作之前。


就像有胸悶前兆,就算心電圖查無異常,不等於沒有風險。葉明勳只是一個小小的家醫師,視病情給予舌下錠延緩病程,然後盡快送醫「對症下藥」,深怕誤判錯失黃金時機。


葉明勳看部落老人日間缺乏長照,曾經想弄個陽春的長照場所,也許可以再築個公共澡堂,不過仔細評估風險後,他怕滑倒摔傷危險而作罷,「想法很多,有些會實現,有些不會。」醫生保守並非沒有道理。


「我不喜歡那麼簡單,所以選擇家醫科。」葉明勳記得他當初行醫初心,家醫診療往往是一連串複雜的推理判斷,必須醫者耐心摸索病症的前因後果,走入病人的習慣,走入病人的生活,這也是他走入泰武鄉的原因。


他記得有位伯母長期偏頭痛,反覆一直找不出原因,直到了解他們家庭生活習慣,推測大概是因為先生工作場域有過敏原,全家衣服混在一起洗,引發過敏體質反應。果然衣服分開洗之後,伯母的偏頭痛就不藥而癒。


還有熟識的朋友女兒頸部淋巴結腫大,服用抗生素後病情仍起起伏伏,本來還準備切片檢查,孩子渾身的害怕顫抖,後來葉明勳深入會診聊聊,聯想到病人家裡剛裝潢施工,推測是室內不通風,藏在木作裝潢裡的甲醛防腐劑不停在室內循環,刺激淋巴結症狀。


「很多缺口,光是填補就得耗盡所有心力,如果還沒辦法照顧細節,那就我去彌補。」一如他行醫的邏輯,家醫能做的就是揣摩生病的前因後果,精準判斷後,操作簡單的醫療措施緩解症狀,再找方法解決。


問題持續存在,一定要找背後真正的原因,予以對症下藥,不能只是頭痛醫頭、腳痛醫腳。葉明勳和泰武鄉的醫病關係就在聽診、看診、問診裡,慢慢建立起來,「再多問一句,病人信任黏著度就會增加。」


葉明勳在泰武行醫23年,不願未來退休時,留給地方的還是一片空白,才來捫心自問究竟做過些什麼。旁人或許無法理解醫生為什麼要捐贈電鋼琴、贊助繪畫寫生比賽,但他已經想像到,綠鋼琴悠揚樂聲在泰武鄉迴盪,至少把快樂留下。明明可以做,為什麼不做?



出處:Amazing Pingtung 2023/4月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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