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不到,不代表不存在。
或許,正因為看不到,才令人虔誠、謙卑。
7年級胡雅雯,正職是新生代排灣族靈媒,斜槓兼職古華國小的英語代課老師,「這份教職是我跟『老闆』耍賴要來的」,冥冥中的神助攻,讓政大英文系畢業的她,回到故鄉的春日國小教課,有了份不挨餓的工作,讓她得以穿梭在老師與靈媒的雙份工作裡,執行文化傳承的任務。
一聽到「靈媒」二字,總讓人想到皺紋滿佈的臉龐、莊嚴的祭典,無來由的心生敬畏。若是電視、卡通看太多的人,腦海常冒出《魔女宅急便》的琪琪、《通靈少女》謝雅真、街頭巷尾的問事乩童……。
通靈者是人類與未知世界的溝通者,從外界不同的稱呼,對於這個身分有著各自的期待或解讀,不論是「巫師」、「巫婆」、「女巫」……胡雅雯總是不厭其煩的回以「我們靈媒……」胡雅雯不想強硬扭轉世俗的眼光,反而用自己的方式詮釋,讓更多人靠近,接受神聖又古老的「神的代理人」。
現能侃侃而談關於靈媒的種種,但這可是胡雅雯兜了一大圈,最後敵不過祖靈的召喚,才心悅誠服地扮演這個命定的角色。
在部落孩子魚貫離開部落念書的年代,胡雅雯也是其一,自國中起就在平地念書,如同飛出山林的鳥,離家愈來愈遠。離鄉10餘年,她從臺灣最南端的深山一路北上,落腳繁華都市,不論求學、就業始終是眾人眼中的前段班,最後如願來到台北蛋黃地段的信義區,進入外商公司工作。
當時,她的日常很摩登,逛街、約食、看展、電影,總是走在潮流的尖端。這樣一隻翱翔在海闊天空的鳥兒為何會中途折返,回到深山當靈媒?這是初識胡雅雯的人的必問題,其實,胡雅雯也不斷這樣自我詢問。
「其實不是我選擇了靈媒,而是祖靈選擇了我」。早已習慣平地的胡雅雯,從裡到外徹底的都市化,只有放大假的時候才會回部落,早已是重大祭典裡若無其事的旁觀者。
在台北待了14年的胡雅雯,除了過高的生活費外,她充分享受都會區的交通便捷、快捷資訊、生活便利等城市生活,只是後幾年,身體總是不對勁,不是這裡酸就是那裡痛,從西醫看到中醫,回屏東亦不忘求神問卜,卻找不到問題所在。有一次反覆發燒,利用放假回部落求助靈媒,不問沒事,靈媒告知看到靈珠在空中盤旋,表示祖靈們在找接班人。
即使立巫近5年,正式取得了靈媒身分,每每提及這個話題,對於已經身為靈媒的自己,依舊帶著幾分不可思議的口吻。
祖靈選中的天選之人
胡雅雯坐在自家客廳的同樣位置,倒敘那段不可思議的時刻。當時親族們聚在家裡聊天,其中身為靈媒的嬸嬸,突然看到有顆靈珠在眾人頭上轉,她預言,這是家中有人得出任靈媒的徵兆,「當時,我和媽媽相視而笑,完全沒放在心上」,假期結束,照樣收拾行囊回去屬於她的繁華都市打拚。
重大事件發生前,總會有個sign,對胡雅雯來說,這個警示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。從老家返回台北沒幾天,走在斑馬線上,有輛車朝她直駛而來,她感受到巨大的撞擊力,事後卻毫髮無傷,連警察看過監視器後認為不可能,多次要她去醫院檢查,她心裡明白「當下有股強大力道擋在自己與車輛之間」。
自小生活在平地,沒有特定信仰,平日會跟著周邊的親朋好友燒香、拜拜,年節點燈,遇事「祭改」,逃過車劫的胡雅雯車禍的隔天就行天宮收驚,剛好,隔幾天後要回南部出差,心裡念著回部落要再找靈媒收驚,那一次的回返部落,成為胡雅雯人生的折返點。
當時靈媒再度告知,祖靈們很急迫在找接班人的訊息,這時她才開始認真看待此事,並告知家人,「媽媽決定去找資深靈媒詢問這要如何處理?」一開始,資深靈媒們表示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情,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。最後由三位靈媒討論做一個儀式,祈請祖靈若有決定好人選,就降下靈珠。
靈媒們說,第一個看到靈珠的與會者就是靈媒的接班人,當時胡雅雯心想,就算是靈媒,也應該是族語比較流利的媽媽,絕不可能是自己,於是就像在聽故事般的坐在一隅,人不知不覺地恍神,突然視線被地上一顆黑色珠子所吸住,她以為是來訪的vuvu掉落地上,看到出神,幾分鐘後,靈媒嬸嬸順著她的視線大喊『出現了』、『就是你』」,當時所有人都傻眼,連母親都從廚房衝出來。
正因身處事件中心點,常常讓人不明所以,當下滿頭問號的胡雅雯,被動跟著指示動作,將靈珠收納妥當,不管承不承認,這顆靈珠的存在,確認了胡雅雯的靈媒身分,長輩叮囑「你要開始練習經文」。
這段過於戲劇性的轉折,直到幾個月後,胡雅雯依舊無法置信,打從心裡抗拒著。
幾個月後,熟稔靈媒執行祭儀的表姑媽認為木已成舟,主動提供她靈媒必須背誦的基礎經文的資料,包含羅馬拼音的祭詞、音檔。當時還在台北工作的胡雅雯只能利用下班、放假時練習經文。若回到部落再向表姑媽詢問祭詞內容,並練習給師傅柯千花聽。練習10 個月後,就舉行了立巫的儀式,開始靈媒的工作。
理性的胡雅雯正朝既定目標一步步前進,突然,天上掉下來的靈媒職責,讓她必須放棄多年的努力,從熟悉的都市回歸偏遠的山區,做著完全陌生的工作,除了生活上種種自我約束,而且還是無給的終身職。
種種矛盾、糾結與掙扎,像是打了結的毛線,怎麼都拆解不開,直到無意間聽聞一段Podcast,讓她突然察覺到,回部落又不是出不來,依然可以安排時間回台北,腦子開始鬆了些,但,最重要的是「老闆」給她下了最後通牒。
當時正處在疫情期間,她服務的策展公司鼓勵員工留職停薪,她主動提出想休息一段時間,沒想到就此去職。經過一連串的事件後,讓她開始有種責任未了的感覺,於是她回到春日,開始了靈媒的生活
離都市回家 曾為最年輕靈媒
早年,每個排灣族部落頭目家都有專屬靈媒pulingau,傳統地位僅次於頭目,處理事務包羅萬象,主要分成「歲時祭儀」和「生命儀禮」。歲時祭儀就是祭典,關乎部落平安、作物豐收;生命儀禮以個人為主,幫人祈福、醫病都是主要工作,可說是部落的醫護者、靈療師,也是祭儀文化守護者。
曾經高高在上的靈媒,卻因都市化與現代化,甚至被視為迷信,部落的靈媒人數銳減,後繼無人的危機如影隨行,各部落用盡一切方法,將天選之人的準則暫放一旁,開班授課,所以,高學歷的年輕女性返鄉,成為當時原鄉最年輕的靈媒,因具指標意義,曾經轟動一時。
隻身進入龐大的知識系統,一無所知讓胡雅雯惴惴不安。排灣族的歲時祭儀眾多,神靈體系龐大,須了解各自背後的意義、差異和做法、訓練包含精通各類tjatjulatan及空間方位等,並且能夠職掌各項祭祀活動,同時了解自然法則、地理知識,以及熟悉各種神靈形象、特徵和職責等。
念誦的祭詞也不是一成不變,必須自行選用適當的詞彙才能成功「請到」神靈下凡,稱職的靈媒需具備多種專業知識,必須是通才,也得是專才。
一般來說,師父相授包括口述及身教,即使4年多前通過考核,完成「立巫」儀式,正式有了靈媒身分,在靈媒的師徒制,是她拜師柯千花,一方面背誦經文與祭儀,一方面跟著老師在部落執行祈福、豐收到祭典儀式,必須等師傅認可後,才能獨當一面獨自行巫。
沒有文字紀錄的原住民,經文與祭詞全靠口述與感悟,難倒了很會讀書的胡雅雯。她說,祭詞深奧有如文言文,一開始連聽都聽不懂,最初,她用擅長的英文拼音來強記,如今的她已能運用羅馬拚音做註記,脫離了霧煞煞階段,但還是有很多一知半解的地方,於是她用現代影音工具做紀錄,回去再惡補。
只是專注在記錄祭儀的胡雅雯錯過了老靈媒不解的眼光,為何後輩光錄卻不幫忙,但,慢慢地,世代的差異透過對話與學習而達到共識,如今靈媒們反而會提醒後輩可以先用手機記錄下來再回去練習。
胡雅雯突然察覺,最初的離家是「老闆」派她出去外面進修,才能用新思維去看待這份傳統使命,用新工具來記錄古老祭儀。
以2024年底的春日鄉人神盟約祭為例,這是部落每五年舉行一次的重大祭典,靈媒扮演關鍵性角色,上一回胡雅雯只是在旁見習,這一回則以助手身分參與,胡雅雯說,一場十分鐘祈福儀式,就得要花幾個月時間。此外,靈媒必須到每戶家裡祈福,走訪每一戶人家平均得花上半小時,這對年邁靈媒而言,不論身心都是極為沉重的負擔,讓她更積極的投入,要分擔長輩的壓力。
胡雅雯拿出隨身物品,除了專屬的靈媒箱說,放置代表靈媒且不能隨時示人的靈豬外,還包括桑葉、豬骨、小刀,邊動作邊解釋每個法器的操用與用途,曾經是最年輕靈媒的胡雅雯,擺脫羞澀,已能獨立作業,但她最開心的是,有更年輕的新血加入靈媒行列,愈來愈多同伴加入,讓古老的傳承更有力量。
出處:2024屏東本事 秋季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