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藝品要傳世得經得起燒煉,初胚在窯爐中得挨得住攝氏一千多度高溫,時間或一晝夜,撐不了全會化為烏有。創作者的煎熬更炙熱,為時更久。屏東陶藝創作家李國維通過試煉了,人生前中期的紛亂滾燙沒把他燒盡,反為創作增艷。收藏家說他近年的作品有種風中悠漾的流動感,很難形諸文字的變化,應該源自於李國維解鎖了,覺得自在了。
李國維近年以陶藝剔花技法在創作圈自成一家,這種技法在千餘年前,約五代十國即出現,東、西方皆有,卻在他手下重新被定義甚至被正名。其實他發光更早,十年前台灣首屆陶藝青年獎即入圍,近作更獲文化部藝術銀行收購典藏。外界見其行跡,以為是自小打下基底。
貧脊土壤裡硬掘出的沃土
其實他出身勞工家庭,硬要牽扯,高中以前唯一受過的訓練,是小學四年級上過兒童美術班,就到老師家塗鴉吃點心那種。後來高中重考拼上美術系,是亡父給的機會,有點像在貧壤中硬掘出沃土培植的不容易。
李國維記得決定重考時爸爸的反應,他表情艱困,語氣卻堅定,一句「要重考就去補習,考不上就不要讀了」,隨後給補習費,讓李國維再翻一次機會牌。他高中讀四年後拼上新竹師範學院美勞教育學系,成為家族當年書讀最高的人,其實都是亡父那句「考不上不要讀」起的頭。外人聽似語帶威脅,但身處其中就懂,那裡有很深的、傳統東方父子難以言明的疼惜。
這也是他大四那年,爸爸突然胰臟癌離世,其世界連帶燬燼的線索。師範畢業從事教職沒多久,他重返校園攻讀研究所,前後創作都隱藏父喪、家族、親情的幽靈,線性非線性交纏,差在具體或抽象。他的碩論創作有組作品以亡父入歛為主題,透過藝術轉化不見森冷,反讓人悲憫起觀望者。
是不捨吧!李國維後來一邊執教一邊把阿公內埔鄉向北巷九號的祖厝改成「向北九號工作室」,這裡是爸爸每年寒暑假把他從高雄右昌載往的歸所,名義是陪阿公阿嬤,實則是把割截的臍帶重繫上。他工作之餘專注創作,當成練心,室外有枝椏茂盛向天增長的桂花樹,其葉則成李國維剔花描摩的對象。
不到一毫米深的刻痕 點線相連成葉脈
若時間允許,他常在工作室一剔至更深。昏黃燈下,一人獨坐,剔刀在手中,吐納間在素樸胚體留下不到一毫米深的刻痕,點線相連成葉脈。李國維說,早期剔花臨摹桂樹,現在剔出來已轉化成不知名的樹種葉脈,其意象來自腦海中的森然綠意,不需構圖。
他刀下的葉脈,不論是剔在杯盤等日常生活陶瓷品,或大型創作擺件,微觀葉葉各有姿態,遠望卻又往同一方向奔轉,就像萌生同一樹上。李國維笑說,那確是創作時的刻意舖排。但就此打住,沒進一步破解腦海意象,猜想應該是枝繁葉茂必有所源,就跟他必得回老宅才能安心創作的道理一樣。
有收藏家系列購藏其創作,發現刀法與早期略有不同,現在剔出來的葉脈,有種在風中悠漾的自在感。究竟時日接力推移間發生什麼?李國維在深夜的向北九號前極目穹蒼,自忖片刻說,大學末期到研究所算是他的自我療傷期,後來成家生子,感覺有好點了。
這句或是說給天上父靈聽的,意思是,爸爸給的機會牌扭轉其命運,他如今安然自在了,就像風中葉牢牢牽繫本株,卻是自由了!
出處:屏東本事2023春季號